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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剥削的精英阶级,如何令美国贫富差距急剧扩大

时间:2020-04-11 10:44:10 | 来源:第一财经

新冠疫情期间,我们发现正如想象中一样,社会基本运转离不开的不是千万年薪的对冲基金经理,或者百万年薪的高级程序员,也不是几十万年薪职位模糊不清的各类分析师、咨询顾问、营销策划等等与“城市精英”挂钩的工种。相反,一天没有快递员、清洁工、超市收银员、基层医护、货车司机、厂工、农民等等,资本主义引以为傲的“供需关系”,就其字面意义而言就无法发生。这倒不是说上海丈母娘嘴里的“三高”精英(高学历、高职位、高收入)对社会没有贡献,他们参与的是跟社会基本运转丝毫不相关的另一个游戏——资本逐利的游戏。因为他们的悲观情绪,股市一落千丈,普通人,包括正维持着社会运转的普通人的生计竟然岌岌可危。

同一个人类社会,如何分成了这样两种不同的人生游戏?丹尼尔·马科维茨(DanielMarkovits)的《精英主义的陷阱》(The Meritocracy Trap:How America's Foundational Myth Feeds Inequality, Dismantles the Middle Class, and Devours the Elite),为今日美国悬殊的贫富差距,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

马科维茨认为,当代的精英教育及精英人才阶级,对社会各个阶层——包括他们自己的阶层都有害无益。这些“超级能干”的精英,从幼儿园开始,在他们精英父母的资源与资本运作之下,不但一路要上最好的学校,还必须在开销极大的课外活动上出类拔萃,这样才能进入美国所谓最为精英的五所大学之一。为了成为实打实的“精英”,大部分精英孩子长期睡眠不足,饱受精神折磨,而这种情况非但不会因为从精英大学毕业而结束,只会愈演愈烈。今天的美国CEO一周工作80~100个小时的不在少数,这些精英中的精英,用马科维茨的话说,是从来没有中途“熄火”的——这才是精英中的精英最大的本领,而不是超凡的智力。这些光鲜亮丽的社会精英看似羡煞众人,生活质量却可能比两班倒的富士康工人还惨。马科维茨笔下的一名精英接受《哈佛商业评论》采访时骄傲地说:“每天回家跟宝宝相处的十分钟时间比在办公室里的任何十分钟都要好100万倍。”

“十分钟!”马科维茨惊叹道。

马科维茨自己就是这样的精英。他的履历能让鸡血家长流鼻血——耶鲁数学本科、伦敦政经学院经济学硕士、牛津大学哲学硕士,最后是耶鲁法学院的法学博士,现任耶鲁法学院教授。有着这样一份完美履历,马科维茨对精英教育却充满怀疑。首先是社会意义上的批判——精英教育,马科维茨认为,对当今世界的贫富两极分化“做出了极大贡献”。美国五大名校的学生来自年收入最高的1%的家庭比率非常之高。这些有钱人的孩子在逐利游戏上本来就比普通人有更多的筹码,有了精英教育的加成之后,他们更是所向披靡。缺乏资源和资本的中低阶层哪怕再重视教育也很难竞争过他们,因此上升渠道变得越来越窄。更为不公平的是,贵族私立学校在教育上所花的钱远超过普通学校。很多人把哈佛耶鲁这样的大学叫做“有附属大学的对冲基金”,因为有了大学,这对冲基金得以在“非盈利”的状态下不交任何地产税与所得税,每年省下的税钱足够平摊给每个学生10万美元,而普通用税收开销的公立大学,比如新泽西州立大学在每位学生身上的平均开销是1万多美元,社区大学则只有2400美元。因此可以说,精英教育从某种意义上是劫贫济富,对社会“负贡献”。

其次,也是马科维茨此书的主要论点是,精英教育对精英们本身也是种无止尽的压迫。马科维茨提到一个著名的说法叫“鸭子症状”——鸭子在水面上看起来游得四平八稳,如果你看看水底下鸭子的脚,会发现蹬脚的动作狂躁疯魔。大部分精英鸭子从小就活在这种状态下。马科维茨提到一位申请耶鲁大学的贵族学校学生,在申请信里写到自己上课时为了不浪费时间上厕所,直接尿在了裤子里。今天的精英不仅来自富有的家庭,还长期处在强调竞争的物质条件极度优渥、精神状态类似黄冈的学校环境当中,以至于他们非常勤奋。这种勤奋当然往往以逐利本身为最终目的。他们想要薪水最高、成就最大的工作,愿意为此付出大量的劳动并牺牲个人生活。过去我们认为只有底层员工才天天加班,老板们做到老板,似乎也挣到了迟到早退、花天酒地的权力。这在今天完全以逐利与竞争为目的、把生活本身抛在脑后的资本环境里,早已不是事实。马科维茨指出,这是个巨大的陷阱,就好像斯坦福法学院院长最近在给毕业生的信里所写:你工资越高,就必须工作更长时间来证明自己值这个价,工作时间越来越长,就必须谈涨工资,涨了薪则又必须工作更长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值这个价……这到底对谁有利?真的有人那么喜欢上班吗?

我们过去对资本剥削的认识,是持有资本的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劳动,以此“不劳而获”。然而在今天的逐利社会里,CEO比中层精英们工作时间长,中层精英又比普通员工工作时间长。马科维茨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今天的精英不但剥削他人,还非常热衷于剥削自己。他们无法离开精英教育那套全方位的逻辑,不能从竞争、逐利以外的渠道获得满足感,因此连不劳而获都很容易被看作失败或者懒惰。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美国富豪甚至自掏腰包,花惊人数目的钱竞选年薪就他们的资产而言根本微不足道的政治职位。这种自我剥削是精英教育的直接结果,最极端的资本主义逐利逻辑也无法解释这样的行为。

不能忘记的是这一切都是相对新鲜的现象。马科维茨追溯了所谓精英社会的历史,认为哪怕在上世纪中叶,美国富人都通常是并不那么勤奋的。贵族、富人更热衷于享受普通人享受不了的生活,比如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大多数时间花在高尔夫、滑雪、开派对之类娱乐活动上。在当时的精英理念里,“勤奋”是个贬义词,他们追求的是“体面”,而勤奋,像贫穷一样,是不怎么体面的。

耶鲁大学是在1960年代才开始参考学习成绩的所谓“择优录取”。精英大学的录取竞争白热化也是过去20年间才出现的现象。哪怕1990年代,芝加哥大学的录取率也高达70%,而今年,这个数字只有7%。同时,在美国经济最为繁荣的上世纪40~60年代,美国贫富差距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大公司CEO的薪水在1960年代是普通工人的20倍,今天这个数字是300倍。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收入当时是秘书的5倍,现在是40倍。大通银行老板洛克菲勒1969年的薪水相当于今天的160万美元,是当时普通柜员的50倍,而JP摩根大通银行CEO在2018年的收入则是2800万美元,是普通柜员的1000多倍。可以看到,今天的普通银行柜员工资比1960年代还要低。

精英们在既剥削己也剥削别人的不归路上,压缩、消灭了整整一代普通中产阶级,用精英制造的机器取代他们的工作,又用一个一周工作100个小时的“超级能干”的精英,取代了四五个甚至20个一周工作40小时的普通员工。恶性循环之下,精英们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普通人则无法过上过去中产阶级的富足生活,穷人在这样的社会没有出路,不得不投身犯罪活动。用正常社会的眼光来看,没人获胜。用精英逐利社会的眼光看,精英们也许确实达成了把教育投资回报最大化的目的,中产阶级和穷人也应该紧追慢赶,投身这个没完没了的圈套。

当然,马科维茨的分析尚缺乏全球化的宏观理念,没有提到美国在20世纪下半叶成了不仅是美国国内,而是全球精英们的“角斗场”。他对一种更为民主、包容的教育理念的向往,在逐利社会依然凌驾于正常社会的情况下,很可能再过几代人都未必能实现。

《精英主义的陷阱》

(The Meritocracy Trap:How America's Foundational Myth Feeds Inequality, Dismantles the Middle Class, and Devours the Elite)

[美]丹尼尔·马科维茨(Daniel Markovits) 著

Penguin Press 2019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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